竹坡閑話 3제
竹坡閑話
金瓶梅, 何爲而有此書也哉? 曰:此仁人志士·孝子悌弟不得於時, 上不能問諸天, 下不能告諸人, 悲憤鳴邑, 而作穢言以泄其憤也. 雖然, 上既不可問諸天, 下亦不能告諸人, 雖作穢言以醜其仇, 而吾所謂悲憤鳴邑者, 未嘗便慊然於心, 解頤而自快也. 夫終不能一暢吾志, 是其言愈毒, 而心愈悲, 所謂含酸抱阮, 以此固知玉樓一人, 作者之自喻也. 然其言既不能以泄吾憤, 而終於含酸抱阮, 作者何以又必有言哉? 曰:作者固仁人也, 志土也, 孝子悌弟也. 欲無言, 而吾親之仇也吾何如以處之? 欲無言, 而又吾兄之仇也吾何如以處之? 且也爲仇於吾天下萬世也, 吾又何如以公論之? 是吾既不能上告天子以申其隱, 又不能下告士師以求其平, 且不能得急切應手之荊·聶以濟乃事, 則吾將止於無可如何而已哉! 止於無可如何而已, 亦大傷仁人志土·孝子悌弟之心矣. 展轉以思, 惟此不律可以少泄吾憤, 是用借西門氏以發之. 雖然, 我何以知作者必仁人志士·孝子悌弟哉? 我見作者之以孝哥結也. 磨鏡一回, 皆《蓼莪》遺意, 啾啾之聲刺人心窩, 此其所以爲孝子也. 至其以十兄弟對峙一親哥哥, 未復以二搗鬼爲緩急相需之人, 甚矣, 《殺狗記》無此親切也.
作者不幸, 身遭其難, 吐之不能, 吞之不可, 搔抓不得, 悲號無益, 借此以白泄. 其志可悲, 其心可憫矣. 故其開卷, 即以冷熱爲言, 煞末又以“真假”爲言. 其中假父子矣, 無何而有假母女;假兄弟矣, 無何而有假弟妹;假夫妻矣, 無何而有假外室;假親戚矣, 無何而有假孝子. 滿前役役營營, 無非於假景中提傀儡. 噫! 識真假, 則可任其冷熱;守其真, 則可樂吾孝悌. 然而吾之親父子已荼毒矣, 則奈何? 吾之親手足已飄零矣, 則奈何? 上誤吾之君, 下辱吾之友, 且殃及吾之同類, 則奈何? 是使吾欲孝而已, 爲不孝之人;欲弟而已, 爲不悌之人;欲忠欲信而已, 放逐讒間於吾君 吾友之則, 日夜咄咄, 仰天太息, 吾何辜而遭此也哉? 曰:以彼之以假相聚故也. 噫嘻! 彼亦知彼之所以爲假者, 亦冷熱中事乎? 假子之子於假父也, 以熱故也. 假弟·假女·假友, 皆以熱故也. 彼熱者, 蓋亦不知浮雲之有聚散也. 未幾而冰山頹矣, 未幾而閥閱朽矣. 當世驅己之假以殘人之真者, 不瞬息而己之真者亦飄泊無依. 所爲假者安在哉? 彼於此時, 應悔向日爲假所誤. 然而人之真者, 已黃土百年. 彼留假傀儡, 人則有真怨恨. 怨恨深而不能吐, 日釀一日, 蒼蒼高天, 茫茫碧海, 吾何日而能忘也哉! 眼淚洗面, 椎心泣血, 即百割此仇, 何益於事! 是此等酸法, 一時一刻, 釀成千百萬年, 死而有知, 皆不能壞. 此所以玉樓彈阮來, 愛姐抱阮去, 千秋萬歲, 此恨綿綿無絕期矣. 故用普淨以解冤偈結之. 夫冤至於不可解之時, 轉而求其解, 則此一刻之酸, 當何如含耶? 是憤已百二十分, 酸又百二十分, 不作金瓶梅, 又何以消遣哉? 甚矣! 仁人志士·孝子悌弟, 上不能告諸天, 下不能告諸人, 悲憤嗚邑, 而作穢言, 以泄其憤. 自云含酸, 不是撒潑, 懷匕囊錘, 以報其人;是亦一舉. 乃作者固自有志, 恥作荊·聶, 寓復仇之義於百回微言之中, 誰爲刀筆之利, 不殺人於千古哉! 此所以有金瓶梅也.
然則金瓶梅, 我又何以批之也哉? 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, 而千針萬線, 同出一絲, 又千曲萬折, 不露一線. 閑窗獨坐, 讀史讀諸家文, 少暇, 偶一觀之曰:如此妙文, 不爲之遞出金針, 不幾辜負作者千秋苦心哉! 久之心恒怯焉, 不敢遽操管以從事. 蓋其書之細如牛毛, 乃千萬根共具一體, 血脈貫通, 藏針伏線, 千里相牽, 少有所見, 不禁望洋而退. 邇來爲窮愁所迫, 炎涼所激, 於難消遣時, 恨不自撰一部世情書, 以排遺悶懷. 幾欲下筆, 而前後拮構, 甚費經營, 乃擱筆曰:“我且將他人炎涼之書, 其所以前後經營者, 細細算出, 一者可以消我悶懷, 二者算出古人之書, 亦可算我今又經營一書. 我雖未有所作, 而我所以持往作書之法, 不盡備於是乎! 然則我自做我之金瓶梅, 我何暇與人批金瓶梅也哉! (評書가 곧 作書)